• The purpose of studying different cultures is to make the strange familiar and the familiar strange.

  • 阅前提示

    出于对阅读者的尊重,提前告知这篇小说并没有完结,如果您是一位急迫完结阅读旅程的爱好者,请慎重开卷。




    Pape Moe 神秘泉

    Prologue 楔子

    Huphor 数月前收到了来自中国企业的资助,筹备出航再次寻找Tahillia,临行前暴毙于旧金山家中书房: 尸体的背部涂抹着苔藓与泥,一柄藤制带特殊纹路权杖,由后向前贯穿胸腔 —— 仿佛他被钉在书桌前。桌面上是散落的手稿与文献。血液顺脚踝缓缓流至地面,蓄成面积极大的一滩。头部倒在桌上,面部朝向一侧,面如漆黄凝滞,口腔微张。桌上有死者自己用手指蘸取白色颜料绘制的诡异符文,部分符文被挣扎轨迹抹除,无法辨认。

    是某种献祭仪式吗?还是行凶者制造的迷雾?警方似乎很难断定,Huphor 的死因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。

    学生们之间在神秘地谈论着,对外的消息是Huphor 教授因年事已高突发心脏病而离世,然而当日辖区内许多警方与探长都到访了他的居所,黄色的警戒线将周围的住宅区域围起。学术界,也对此讳莫如深,少数知情的教授闭口不谈。



    Chapter 1



    上周三,William·J Huphor 教授的告别仪式在旧金山举行,各地的濒危人类学文明学者都纷纷前来。鉴于教授的遗体已经下葬(当日仅有他的亲属在场),这个集会更像是开放给公众的吊唁活动。仪式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形式呈现出来,这让参与者们都有些无所适从。据说是Huphor 早前立过遗嘱,毕竟年事已高,若他日归西,要求代理机构按照Tahillia Island 传统习俗进行安排。

    因此,当我们到达现场时,每个学者都穿着白色的单臂露肩长袍,无论男女。有些滑稽,像是某种希腊的舞台剧表演 —— 他们一辈子都没机会穿成这样。有些学者年事已高,只得坐着轮椅出席。轮椅搭配着奇装异服,又有种穿越时间的微妙冲突感。

    我和Travor 去年才申请转到这个专业,基于Huphor 教授的文章内容,研究Tahillia Island 的风土人情,以及(这也是整个濒危人类学学术界都最棘手的工作)去寻找该岛屿的准确地理学定位。曾有大量研究员对此地的真实性提出质疑,但近四十年间,随着考古学家们的工作推进,世界各地陆续发现了以百为单位的该文明记录。

    无论是图腾,出土器物,还是存世文稿,纷纷指向Tahillia Island的确存在。令人费解的是,他们的现世分散在世界各地,这也令学者不禁猜想,也许这个所谓“失落文明” 曾有过巨大的辉煌,令人惊叹的航海技术和商贸线路,否则很难解释,为什么时至今日,它隐匿不见,但它的证据残片横跨整个世界。

    我们也穿着这种希腊式的长袍,作为一个内向的亚洲女孩,多少有点不自在。临出门前,妈妈问我今天是学校有戏剧活动吗,她会抽时间去参加。我不知该怎么解释,若如实告诉她,是去参加教授的告别会,她一定会觉得我在骗人。于是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三明治,唔噜唔噜地胡乱糊弄过去。

    看得出来 Travor 很兴奋,他的消息一直灵通。来的路上,我们双手提着袍子,他说,“以我对Huphor 的了解,他一定会让现场的人都喝醉,虽然他已经死了,但他就是有这种魔法。”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,有种迫不及待。“我去过他家,那时候很多人都说他精神出了问题。确实可能有一点。屋里非常乱,没有地方落脚,但他不允许任何人碰任何的东西。”

    “算我求你了,吊唁仪式,这么兴奋不太好吧。” 刚刚下过雨,路上有很多泥洼,我有点心不在焉,只担心别把袍子弄脏。毕竟几个小时后,还要归还给服装租赁商店。

    “那天他在喝酒,随口问我要不要来一点。我,你知道的,酒我肯定要喝。”

    “嗯嗯,然后呢?”我知道,Travor一旦开启话题,很难停下,只好充当起“捧哏”。斜眼瞥见,他的白袍脚边已经溅满了泥点。

    “不是开玩笑,Zhang,这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的鸡尾酒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,但是,后来我又问过几个跟他关系很好的教授,他们都说他的酒好喝,是因为那是Tahillia 的土著人教给他的。”

    “谁跟他关系好?Phillip吗?他不是背地里一直讽刺 Huphor是学术界的莎士比亚,那些田野调查报告都是他自己编的吗?”

    “准确来说,Phillip的原话是:Mad Huphor 自己声称他的配方是岛民的,鬼知道他究竟是在哪里学的,说不定是在中国,或者泰国。”

    读高中时,我痴迷三星堆和夏朝前的远时期文明研究。基本上,存世的资料,都尽可能研究。准备报专业时,几乎可以说,这件事我已经思考了十年,所以直接申了考古学。但自从两年前偶然接触到 Tahillia,我完全把前十年的一切都抛诸脑后。它仿佛巨大的漩涡,把我彻底吸进去。

    我对着Travor礼貌假笑,“对不起,我们中国一般喝黄酒或白酒。没有鸡尾酒。”

    Travor被记忆袭击,猛锤太阳穴。“别提白酒了,你们太硬核了。”

    “白酒其实挺好喝的,一个地方的酒和饮食是相辅相成的 —— 如果配上腊肉,炖菜,或者饺子。黄酒的话,可能就要吃江浙菜。算了,说了你也不知道是哪里。”

    “我同意我同意”,他举手表示投降,“没有说你们不好的意思,可是Huphor 的酒,即使不配菜也很美味。如果不是后来被他赶走了,我愿意一直喝到醉倒在他的沙发上。”

    “为什么被赶走了?”

    “谁知道!而且,就因为常去蹭酒,前几天竟然有警察来找我做笔录。我才知道……”他左右看看,压低声音,“听说教授不是心脏病去世的,而是谋杀,凶器是一柄藤制权杖。你别跟别人讲……我拍到一张图,如果你想看……”

    我生气打断,“Ok,首先,没有人会希望你醉到在自己家里。其次,新闻已经辟谣,教授这么大年纪了,不要拿生死大事开玩笑。”

    Travor讪讪嘀咕,“我没有开玩笑,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了……你还不信。”

    说话的时间,我们走到了会场,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,好像一场巨大的希腊主题cosplay。虽说是告别会,现场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筐,里面盛着几十种,看起来应该是水果的 —— 说不好,反正是果子。组织方开始发言,他们说有些苦恼,因为Huphor教授清单上列出来的水果,他们很多都没听过,根本找不到,所以只好将就一下。把榴莲涂成红色的,或把木瓜染成紫色,假扮成他期待的样子。希望Huphor 在天堂观察到这一切的时候,可以会心一笑。

    会场的人们发出了阵阵笑声,说不好,我觉得以他的脾气,可能会躲在云里生闷气。总之,现场没有人提供酒水,我朝Travor翻白眼,悄声说,“我跟你不熟,才不信。”他无奈耸耸肩,转头继续听轮番上台的学者朗读悼念Huphor的讲稿。

    老对头Phillip 颤颤巍巍,声泪俱下,他说希望趁他活着的时候戳破他的谎言,再也没有机会了。说Huphor这辈子,给他们的工作增添了乐趣,追寻真理是苦的,但反对异见是令人兴奋和使人年轻的。他们的学术生涯都因Huphor 焕发了青春。

    其中支持派学者Rodrick 讲到“分类学,是基于人类已观测到的生物来整理归纳的;生物学,是基于现存的生命体,推断它如何物竞天择繁衍迭代的……当一切都仰赖“发现”的时候,有人真的发现了,却被无数人驳斥新事物的合理性。是令人心痛的。”

    结尾时,一位评论家诗人发言,他讲“Huphor对人类的贡献,即使未能推动学科,也不可磨灭。因为人生而向美,他的发现也好,编造也罢,让我们沉醉其中,让我们脱离现实的痛苦,有一个向往之地。心的栖所。”

    快结束时,Travor 猛然回头对我说,“噢,我喝酒的时候说,如果Tahillia 真的在海洋中间,不可能生长出亚寒带针叶植物,他才生气把我赶走的。” 我不置可否,还沉浸在会场一种恍惚的,失落的情绪里。

    他喃喃道,“是啊,很多东西只是我们没见过而已,不代表它不可能存在。”



    Chapter 2 青芒果香草药水



    每周一早上八点钟的课总是最难熬的,天知道大学生们周末过得有多辛苦 —— 前一个晚上也许混迹在三四家不同的酒吧,喝着劣质的假酒,沉浸在刺耳的音乐中,直到凌晨才回宿舍。

    因此,理论上,周一早课的老师,才知道班里的女生真正长成什么样子。这个上午,她们完全没有力气化妆,面色惨白,目光呆滞。这是男生们最值得来观摩的时段,没有幻术,没有香水 —— 但有智慧,她们在研究世界上现存最神秘的人类文明。就在昨天晚上,她还跟一个男人身体贴在一起,舞蹈扭动,浓浓的烟熏妆和假睫毛,带亮片的眼影。仅仅过了几个小时,这位女士素面朝天,在研读Tahillia 调查手稿,关于当地饮食的纪实报告,虽然她头痛欲裂,教室的冷气开得太足。

    Dominic站在讲台上,展开一本砖头厚的硬皮书。“现在,我们来一起读上周发给你们的Huphor文本选段233-34” 我注意到他用了“文本”这个词,而不是“文章”,在Huphor离世后,一些教授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。一般来讲,“文章”更靠近fiction,一种虚拟的创作形式,而“文本”更靠近non - fiction,一种纪实的文字形式,或者研究报告。

    看到学生们神情恍惚,Dominic 低声道,“这种时刻,我们更不该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,而是要继承Huphor的遗志,将Tahillia研究清楚,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。”


    以下是粘贴Huphor报告233-34:


    Tahillian Island 住民的纯真总令我想落泪,昨天经过被当地一种名为 Banlax Banlax的红黑斑纹蛇咬到食指后,我有点担忧自己的生命状况。非常急迫地找到Saqi Laham寻求帮助。半晌后,她给我熬制了一种草药汁,让我喝下,并敷在伤口上。尽管我的手,今天已经肿得像发酵酸面包一样大了,并且被草药汁染成了绿色,但身体机能一切如常。这说明,至少性命无虞。但后来听隔壁居民Meng Laham说,Saqi为了去帮我找这种草药也受伤了,她竟然从没向我提起,也不希望获得什么钱财。当然,钱财在这里是没有价值的,就如同手表一样。Tahillia人没有关于,时,分,秒的概念,也不懂年月。他们度量翻过一座小山坡,叫做“烧开三壶babo汁液”,而月的概念则是babo从长出到掉下来。

    我去询问Saqi伤势如何,发现她不在石屋中,她的女儿说,Saqi看起来不是很好,已经自己去树林里了。在这里,人们相信自然的温度可以帮助人痊愈,当一个人受伤过重,或者虚弱,她们说有风钻进了身体。于是,掀开落叶,钻进落叶和腐殖土之间,树叶发酵产生的热度,被这里称作树神之拥抱。Saqi躲进了树神怀里,任何人在树神怀里时,人们便不会再去寻找她,打扰她。直到她死去,或痊愈回到家中。我行李里的抗生素早已用光,基于对风俗的尊重,即使怀着巨大的歉疚,也不能贸然去寻找Saqi。

    令人意外的是,Saqi的女儿并没有表现出紧张或害怕。看出我的低落,她提出带我去做进一步的治疗。也许在她的理解里,我的中毒情况并没有好转,所以面色欠佳。我问Taya,“你的母亲Saqi如果出了问题怎么办,你不担心吗?” Taya笑得明媚,她表示自然神会主宰万物的生息,如果Saqi没能归来,她就不再是Taya,她会继承Saqi的名字,成为Saqi,成为自己的妈妈。

    我一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,面色悲伤。Taya则认为我的毒症进入了心脉,需要解决。她引领我跟随,去到神庙后面的第二排,水渠边的石屋。以防忘记,我先把重要的内容记录下来,稍后再对周围的环境情况进行补充描写。

    我预想Taya会带我去祭司的石房,或是医馆,这个石屋我还没有来过,这附近我都还没有探索到。其实,看起来像是一种提供猎人外出简餐的作坊,但Taya执意称这里是医 — DPuloa Alama,就是类似医生的意思。在我的理解里,Saqi是医,Taya却说那是每家都会的,一些日常伤口的处理。而医,则是内部的愈合,类似于治疗悲伤,痛苦。

    这里我需要记录下DPuloa Alama的配方:

    *注明一下,DPuloa是这个部落的医,他的名字。而Alama是愈合,减轻痛苦,平静的意思。有些附近村落也称Alama为 Alamma / Alame / Alammio 都是类似的意思。

    Duolamieto 1/2 qua

    Mecceko 5 qua

    Whonaqi Pinea 1/3 qua

    Bluro 1/3 qua (需要预处理,用松针点燃熏烤Bluro)

    这样得到的是一杯带有番茄叶/ 西番莲 / 番石榴/ 青芒果 / 松针 混合香气的液体,有些植物并没有对应的英文名称,或拉丁文学名,无法直接进行翻译,我暂且用英语拼写记录发音。

    DPuloa 说喝下去,可以使人振奋起来。是一种带有强烈酸度的液体,淡绿色,浓郁的芬芳。

    他将这种叶子捣碎后,加入液体中,绿色的液体变得澄澈透明起来,后来经过查资料,且与北诺丁汉学院植物学家J Henry通信后,我发现这种植物在美洲大陆也很常见,并非Tahallian岛所独有。

    以及,请参见我收录在图片中的Mecceko与Bluro样本:

    *它们的外观与龙涎香很接近,但Tahillia 海域未曾见过抹香鲸出没,据当地居民说是另一种海洋生物所产出的化石,具有清透的果香。(见下图1,2)而 Whonaqi Pinea由于是一种极难保存的鲜果,在几天后已经完全腐败。不具有样本价值。(见图3)


    Huphor 233-34报告选段结束。


    Dominic问我们,读后的想法。教室异常安静,能听得到中央空调的风声。稍后,我们都认为Huphor这一选段的信息密度非常高,哲学层面,他们理解世界的方式,人文层面人与人的关系,代际之间如何更迭,以及饮食与风土。

    课后作业是,我们可以根据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去查找资料,并预读Huphor文本第256-13报告选段。下一节课,我们会汇总挖到的更多细节信息。我翻了一下,256-13第一次出现了人物的照片 —— 一个赤身裸体的精壮男子,手持弓箭,观察远处。

    我忽然在想,Huphor为什么没有记录他喝下香草药水后的效果,是出于学术的严谨性吗?还是,有什么其他的故事发生了?



    Chapter 3 狩猎行动



    查资料间隙,我点了一杯冰美式。已经夜黑,凉风习习,这是附近唯一一家晚间仍在营业的咖啡店。查找资料,或者说“证据”的过程是晦涩和枯燥的,你经常会发现自相矛盾的拼图,然后抽丝剥茧,顺藤摸瓜,到头来这些内容都不过是某些声称是目击者的群众,为了博得关注而编造的谎言。

    能感觉到,电脑莹莹闪闪的光,反射在我的眼镜上。我想休息片刻,先提前阅读 256 -13 关于Tahillia 勇者的篇章:

    Kuntan 竟然不需要草鞋,其余跟在他后面的猎手全都不是赤足而行的。我问他,为什么不穿,他很严肃,目光如炬。他说脚掌可以感知土壤的温度,软硬,甚至韵律,这里他形容土壤会传播韵律,如同音乐。在我的想象中,也许是一些野兽带来的地面震动,当然,也可能是我没能理解清楚。他说,赤足可以更好的躲避危险,因为敏感所以更敏锐。

    于是我又问,那为什么其他人穿鞋?Kuntan转过脸扫视猎手们,他说,每个人的习惯不一样。Tahillia尊重每个可以狩猎的Yen(人),不在意草鞋。由此,我忍不住向他左手边看去,我理解他为什么用 Yen(人),而非yanggy(男人)或Yinggy(女人),因为那位显然是女性的猎手,看起来孔武有力,动作迅猛而利落。无论是yanggy还是yinggy,他们都赤裸着身体,精壮黝黑,彼此尊敬。这在其他的部落族群中,是相对少见的景象。

    另一位稍瘦的女性猎手Dansu 的弓上缠着许多圈像猴尾形的动物皮毛。数月前第一次见到时,我以为是她的装饰品,想起有一次 Bubata 骄傲地告诉我,那是猎杀的勋章,Dansu 虽然脚力稍弱,没有男性跑步速度快,却是队伍中射箭最精准的。并且,Dansu也是一名制作箭头毒素的好手。因此,多数时候,他们提前设计好,男猎手负责在地面持长矛合围,Dansu 在树顶完成最后一击。由于,最终猎物的分配并不是由集体决定的,而是由箭头的主人决定的,多数时候,Dansu 便也承担起分配猎物的职责。Kuntan 是相当于队长的角色,长矛与箭术都精通,且会医术。部落的每个人都认为他很快可以成为Baka Kumu(类似于高级队长的一种称号)。

    另外值得关注的是,队伍中有一位盲人猎手Kahall。Bubata介绍说,Kahall 是部落的祝福,他的名字是祭司赠予他的(意为无穷的黑暗)。他的嗅觉和听觉,都优于普通人,可以从近百步远的距离,通过尿液分辨出是何种动物,帮助猎手们躲避过许多次危险。虽然他的行动,需要另一位成员辅助,但每一次狩猎,Kuntan都会邀请Kahall参加,希望得到他的帮助。

    回到当日,我跟随Kuntan 的人在丛林里,希望可以亲眼目睹Tahillia 人的狩猎方式。鉴于之前的种种情况表明,我的存在会给其他人拖后腿,因此此刻的我心情是非常复杂的。既然Kuntan再一次默许了,我就不做声跟在后面。之前的行动,有些是集体性采摘,有些是去布置陷阱,气氛相对闲散轻快。这次则不同,一种明显的紧张,印在每个人太阳穴青筋上。

    我蹑手蹑脚走到Bubata旁边询问这次狩猎的目标,是羚羊吗?还是疣猪?Bubata平日里话很多,却只是警告性地看了我一眼。

    “Banlax Tamu” 稍后我在他们的对话中捕捉到了这个词汇,Banlax是蛇(之前咬过我的Banlax Banlax可以理解为“蛇蛇”)Tamu,一种致幻的菌类。由此我也有了大概的猜想。

    Kuntan 开始放缓脚步,并转头以一种很低频的声音问Kahall,位置到了没有。Kahall 没有出声,只是谨慎地点头,并压低身体。猎手们静止在原地,屏息不动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向Kahall。Kahall闭着眼,在闻,或在听,呼吸一张一弛。他展开五指,仿佛在感知风,或是召唤什么 —— 手指在小幅度地震动,鼻息愈发深而长远。

    就在一瞬间,他猛地握住拳,指向一个方位。猎手们的目光齐齐向那边看去。几个呼吸之后,一种微弱到几乎会忽略的淡紫色雾气飘浮而至。Dansu 轻盈地跃上树枝,眯起眼,向迷雾深处眺望,一只水桶粗的红黑蟒,缠在树间游浮过来,比我曾见到过的所有蟒蛇都要更大型。后面的故事,我可能记录的并不完善,但这场狩猎的确损失惨重。只能说,我想起伊利亚特,想起奥德赛,想起人类仍在战斗中,虽然这种日子曾经已离我们的文明远去。但并没有远离Tahillia —— 既是伊甸园,也是修罗场,“在这里,你不是吃,就是被吃。”Kuntan说,“如果你吃的话,最好吃对东西,吃对地方。”

    所有的故事中,都有战斗的细节,仿佛它们永远旷日持久,战士们不会枯竭。而与自然的战斗,至少根据我的记忆,只发生在数分钟之内。Dansu的位置并不是很好,她距离Banlax Tamu太近了,我们几乎看不清是怎么发生的,她被盘卷住,软塌了。她的弓落在不远处,上面是她的勋章和昔日荣光。Bubata的位置离我很近(我躲得很远),我猜想也许他主要的任务是保护我。看到Dansu 被袭击,他最快地冲过去,爬到树上,企图用长矛刺穿蛇。他试了许多下,几乎是发疯般用全部力气在猛击,然而树稍没有合适的着力点。蛇回头咬了他的腰,蛇齿贯穿了他的内脏,Bubata用仅剩的余力将长矛刺进了蛇的眼睛。

    蛇坠落地面,开始痛苦地扭动,猛烈地甩尾。Bubata随之被撕裂开,抛向远处地面,没有了生机。Tahillia的勇士,合围上去,用长矛将它的头尾钉在泥里。蛇更加猛烈的挣扎,掀翻了几名猎手,又有一些猎手开始想用刀砍掉它的头,都没能成功,蛇鳞很有韧性。最后是Kuntan 用刀砍掉了它的下颚,等它将血流尽。

    次日,部落里举行归魂仪式。祭司用权杖刺破Dansu和Bubata的后背中心,并吟诵着一首悠扬的咒曲。在Tahillia传说中,权杖可以使死者亡灵回归Tahillia,就像潮汐,也许Dansu 和Bubata的灵,又会成为别人的孩子。

    Kuntan在分发蛇胆酒(这原本是Dansu的职责),据说Banlax Tamu的蛇胆有致幻成分,是非常好的止痛药物,并且由于所有的蛇胆都有散淤血的效果,这在原始丛林作战中是相当重要的补给。但我仍惋惜,我与Bubata相识已久,且他很健谈,愿意向我介绍风土人情,虽然不是部落中的健硕形象,但十分吃苦勇敢。我们谈论了几个月Tahillia的一切,他滔滔不绝地比划,最后一句留给我的竟是一个让我闭嘴的眼神。

    我找到Kuntan,告诉他蛇胆酒我不需要。他坚持表示,既然在这里,就是这里的一员。我想向他表达我伤心,不想要。他读我的表情,然后将手轻轻盖在自己的眉心。他说,Dansu回到自然了,Bubata爱慕她,只想一起回自然。他去进攻,只是在完成最后一次辅助,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。他是幸福的。我才想起,说起Dansu的弓,Bubata总露出那种骄傲神色。

    后来,在我的坚持下,Kuntan收回了蛇胆酒。而他又赠予我另一样东西,一种水果。他说,吃掉它,你会忘记Bubata,你会好过起来。我点头收下。

    但我从没吃掉它,直到它腐烂。

    Huphor 256-13报告选段结束。

    合上电脑,我深深呼吸着夜晚的凉风。如果在我们这个文明,真有可以令人忘记的果实,或许它会被广泛地种植,用来医治情绪,直到,就像我们搞砸了所有的事情一样,我们把自己搞砸。所有人,会忘记所有的事情。

    我能些许理解Huphor所处的困境:在田野工作的过程中,外来学者,是族群之外的变数,若因研究者的出现导致了悲剧发生,这不仅严重影响了当地居民的生命安全,研究者本身也会陷入极度的自我怀疑和否定之中。然而Tahillia 是一个危险度较高的地区(与现代文明世界相比较),这两者的差异,会让学者对工作中需要把握的“度”失去判断。这也是Huphor 被学术界,甚至大众舆论诟病的主要原因:他的天平似乎偏向了沉浸式研究,而非伦理。

    另,今日有警探在学院出没,找学生问询,我是否错怪Travor了?难道他说的是真的?我似乎遗漏了什么细节……


    Chapter 4 无花果羊奶酪



    一大早,Dominic举着一个被染红的榴莲走进教室。他笑着说,“看看我在吊唁会找到了什么好东西。”他强调,“这不是我偷拿的,是主办方送给我的。” 然后打开投影仪,上面映照出一个极为相似的果实照片。

    “这是Huphor 在Tahillia 拍摄到的Guvloa 果实照片。” 他低头看着厚厚的文本,“Huphor 讲述,战士长Kuntan 曾赠予他这种果实,帮助忘记痛苦回忆。他询问当地人,人们说这种外形类似东南亚果实榴莲的物种,如果整颗吃完,会帮助遗忘具体事件。食用时,需在脑中想着那段记忆。由于Huphor不希望记录遗失,也不希望忘记Bubata,所以他只浅尝了一口。他说:闻起来是无花果,吃起来是羊奶酪。”


    有人举手发问:“Dominic,早上好,打断一下。除了233-34和256 -13选段,我也阅读了一些其他拓展内容。Huphor关于 Tahillia 的手记更多关注在人际层面,充满生活气息,可以说甚至是带有戏剧性的。而课堂要求阅读的文本,集中选取了有关饮食与香料的篇章,是有什么用意吗?”

    Dominic将手里的染色榴莲轻轻放下,“感谢Dave注意到这个细节,这也是今天我希望与各位讨论的关键点 —— 当我们挖掘信息的时候,锚点该放在哪里?”他紧接着说,“想必诸位这个周末并不好过,无论你们选择了何种方向寻找材料,应该或多或少意识到,在海量的信息中,掺杂了相当可观的虚假报告。但我们该如何分辨真伪呢?惯常的,适应于我们文明的逻辑,能用来为其他文明注释吗?”

    Travor 举手,“是的,因此我总是在徘徊。上周我是反对派,这一周我则是拥护派。前期,我基于Tahillia岛的气候与地貌,制作了一份源信息库,并用人工智能生成了数千份可能性生态环境模拟方案,当然我并不是说人工智能多么可信,但至少它缩短了处理庞杂信息的时间。我直接说结论 —— 这中间没有一例,与Huphor所描述的环境一致。”

    Travor继续讲道,“后来,也就是本周,我请假两天,去洛杉矶拜访了一位植物移植学家,和一位植物单倍体克隆博士,他们在看到我提供的生物图片,以及文字描述后,表示一个岛屿文明的物种多样性,如果能达到这种程度 —— 并非不可能,但他们的祖先至少拥有领先于我们的植物研究,且善于航海,周游列国。当该文明近乎疯狂地把这艘 “植物诺亚方舟”驶回Tahillia,他们应该预判了植物的杂交,和即将生成的新物种。这意味着,他们对植物了如指掌,几近众神。”

    Dave提出意见,“这只是其中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,并不能称之为证据。作为研究员的基本素养是,保持理性,勘查实据,而不是提供猜想。在我研究……抱歉Dominic,我对你要求阅读的文本没有兴趣,转而去看了关于Tahillia 婚嫁习俗的章节。首先声明,我是支持派,相信Tahillia存在的真实性。我发现,他们对繁衍的看法,有一种超越时代的领先,如果他们不了解微生物,细胞,病毒等现代医学,他们的领先性是无法解释的。”

    他翻开笔记,低头看了一眼,继续说,“Huphor记述,Tahillia 祭司曾教习村民一种哲学,繁衍分为两类:永生即无生殖,和生殖即无永生。永生民,掌握大量的知识与技术,可以建造辉煌的文明,但终于战争。繁衍民,科技发展较为缓慢,但通过繁殖,实现了另一种方式的永生 —— 一种与自然共融的永生。这需要繁衍民意识到,个体生命延长的非必要性,以及交配、生育的神圣性。他讲到潮汐,祭司说生命即潮汐,自然代谢。生者无时无刻不被弥散的粒子所控制,虽然肉眼看起来,分出彼此,实则从始至终都是一体。”这让我想到波兰作家Stanistaw Lem的索拉里斯星,一种意识共融液态。


    “你的发言,更像科幻猜想,不是吗?” Travor忍不住出言讥讽。

    “并不是,有差异化的思想与文化,也是实据的一部分。而你的植物诺亚方舟构想,素材并非来自于Tahillia文献,只是植物爱好者的幻想和虚构。”Dave不遑多让。

    “我在Huphor 那里见到过植物的样本,这难道也是虚构吗?” Travor 加大音量。

    “是虚构,在并未发现该植物样本确实生长在Tahillia岛屿之前,并不能证实。” Dave 也喊起来。

    “照你所说,我们现在的研究都没有任何意义,直接出海吧,找到不就完事了。”

    “是啊,就差一步。现在Huphor教授没了,不知道搜寻计划何年何月会再重启。我们就只能研究这些边角料罢了!如果可以,我宁愿出海,也不想坐在这。”

    Dominic 忽然点名问我找到了什么线索。对比Travor 和Dave 付出的努力,我的课后作业显得有些过于老实。我支支吾吾,“不好意思,我的确只读了要求的文本,但是基于对饮食文化感兴趣,我找到了一些关于Tahillia 食谱的信息。目前还在甄别内容的可靠性。顺便说一句,刚刚Dave问到为什么选读章节都是关于香料或食物,个人认为,相较于其他部分,这些细节看起来更实际,就像Dominic提到的锚点。”

    跟着,我念了几份检索到的Tahillia 食谱。其实,我也自己尝试着还原这些食谱,一些熟悉的元素,甚至令我想念家乡。我注意到,其中在处理猎物的环节,他们会用柏树叶进行熏制,也会使用酵母,或制作豆制品。这与中国大部分地区的饮食有近似之处。我不禁在想,如果不是Tahillia祖先刚好灵光一闪,那就是他们曾经造访过这里。会是在哪个朝代呢?他们见过鼎盛的唐宋吗?还是更早,握过炎帝或者神农的手?

    幸好Dominic放过了我,继续向下推进课堂的内容。我们又讨论了狩猎的章节,惋惜Dansu和Bubata生命的消逝。临下课时,投影仪放映出一页稍有破损的纸张。看得出来,是Huphor的字迹:


    233-35 选段

    大约三日后,我回到石屋,从远处就闻到柴火的香气。一种熟悉又令人沉静的味道,直觉告诉我,一切回到往常。果然,Saqi回来了!她的气色很好,更甚往日,脸颊红润闪烁着透明的光泽。我简直不敢相信,她回来了,淡绿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玉石般的光芒。我飞奔过去,紧紧拥抱她,亲吻她的额头,一遍又一遍,亲吻她的额头。她慈祥地咯咯笑,轻轻把我推开,指着锅里 —— 示意我留下来吃饭。

    我点头,告诉她我的手已完全恢复,说这些话时,我感觉到眼泪快要从眼睛里逃出去。天知道我有多么想念Saqi,她就是我在Tahillia 的姐姐或着妈妈。我问她,“自然的拥抱”怎么样,那几天是怎样度过的?她笑着说,很好很好,看得出来内里洋溢着满足。但她不肯讲细节,又说,下次有机会让我亲自去尝试。

    Taya也回来了,笑着给Saqi讲我当时悲痛的样子。讲我喝下DPuloa Alama 的香草药水后,脱光衣服在部落里到处疯跑,像猴子一样倒挂在树枝。当然,这些是她杜撰的,喝下药水后我有半日短暂的丢失,一些开心大笑的模糊记忆,好像很饿,吃了许多熏肉。药水放大了感官,一切都很美味。醒来后,身上有一些擦伤的痕迹,但基于我年纪已高,Taya说的肯定不是真的。

    补:后来几日部落人向我投来奇怪的眼神。


    233-35 选段结束



    教室里每个人都露出隐晦的笑容,算是亲眼见证老教授如《Hang Over》电影里的傻瓜们一样,嗨大了出去丢脸。被Huphor的精彩故事吸引着,纵然整个研究界摇来摆去,扑朔迷离,这些诙谐篇章总鼓舞我向前追寻更多线索。研究者们当然想做出学术贡献,归根究底,原动力是,我们都想证明真的有这样的文明存在过,眼前的文明不是孤单的,生命也不是别无选择。



    Chapter 5 Dansu 要生了



    Huphor 选段 240 - 02

    Dansu 是部落中重要的女性弓箭手,她的弓与其他人不同,上面点缀了许多猴尾形的兽皮装饰品。她是美貌的,如果放在我的文明中,浅褐色单眼皮,高耸而挺直的鼻梁,洞悉一切的眼神,一种动物性的攻击力,异域风情的性感。毫无疑问。即使她已经怀胎十月,(隆起的腹部仿佛是沉重的硕果,胸部也是胀满的,这为即将出生的婴儿提供了完美的口粮)。她的身体仍是强健的,深咖色的肌肤,似有绸缎般的光泽。必须承认,作为一个生物,我也为她的美丽所着迷。

    我尝试探问,Dansu婴儿的父亲是谁。然而Tahillia 部落人没有关于“父”的概念,甚至没有权利的概念。他们有战士,英雄,有抚养者,儿童,但没有父亲。理论上,Dansu可以与任何男性繁衍后代,也可以同时被多名男性追求。在这里,我的文明逻辑,变得灰白而无用。这种构建族群的隐性网络,似乎仰赖于女性的筑巢本能与强大的沟通合作能力 —— 不像男人一样打打杀杀,争个你死我活,然而她们又敬重英雄,歌颂勇者。我不能说话,哪怕一个字,因为我几乎要脱口而出,“这是一种明显的物化男性,把他们当作武器,而非人。”然后呢,回到我的文明,我就要承认它的反面,我们又是否将女性当作了生育机器?点到为止Huphor,记住,只观察,保持缄默。

    Dansu 生产的日期临近了。清晨,当太阳初升,空气的薄雾逐渐散去,部落人用很多石块垒成池子,开始制作某种泥浆。这种泥浆呈深橄榄绿色,附近被薰衣草的芳香所覆盖。Saqi告诉我,大家在为Dansu 分娩做最后的准备。到午后,混合和搅拌的工序已基本完成,人们开始将泥浆用手涂抹到生产石房的墙壁上,内壁及外壁。部落里路过的人,都会捞起一把泥浆,敷在墙面上。这代表一种祝福,新生的婴儿,是整个部落的孩子。也代表一种承诺,将手印印在产房,许诺会将产妇的后代视如己出,未满十岁前,共同抚养。


    泥浆上墙后,肉眼可以分辨出薰衣草的颗粒,以及木瓜果皮果肉捣碎后的微小凸起,还有一些类似小段的草茎。稍后,有人点燃了几个火盆,焚烧的乳香烟雾升腾而起,被运送到产房内部。这个熏蒸将持续到Dansu 开始宫缩,火盆便被移出,放在门口。产房顶部的天窗会在生产过程中打开,Tahillia人相信,生机会在此刻降临,注入。

    经过熏蒸的产房温暖洁净。一切准备就绪,而Dansu 没有宫缩的迹象。到了深夜,部落人都散去回到了自己的石房,空气变得凝滞缓慢,丛林中有风和昆虫的鸣叫。我没有睡意,靠在不远处的石堆,借着火光整理文本。凌晨,当我准备回去休息时,听到微弱的脚步声,抬头望去,Dansu的身影进入了产房,顶开天窗,蹒跚着移出火盆,应该是羊水破了。只有她一个人,我在想,怎么办,是不是要去叫醒Saqi,或者部落的医?不不,我再次提醒自己,点到为止Huphor,记住,只观察,不可搅扰。

    于是这个夜晚,变得复杂而难忘。出于担心Dansu的安危,我很紧张,而这种紧张,“嘿,老天爷,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”,这种父系社会的惯常思维跳了出来。但无论如何,是个孩子不是吗?所以,没来由的,我成了为Dansu 生产的守夜人。产房门外的乳香持续地冒着烟雾,被懒惰的晚风吹散,飘远。带着微弱潮湿气的薰衣草和木瓜香气,时隐时现。困意中,我闻到有种奶香,饱满莹润,存着皮肤深处的温度。恍惚间梦到自己回到子宫,被脐带缠缚着,蜷缩在一团。梦到美梦,辽远的吟诵,时间微尘。香气氤氲萦绕,神圣慈爱。光线朦胧和煦地罩下来,像一只巨大的手,轻抚于我。

    猛地睁开眼,是Bubata!他咧开嘴笑,把手贴在我的脸上,问我为什么在这里睡觉。我才发觉天已经大亮,赶忙问他Dansu 怎么样了。他说Dansu 生了女儿,很健康,一定能成为最好的猎手。他又补了一句,Dansu 也很好,一切都好。

    补:Dansu 死去时,她的女儿还未满半岁,但已继承了她的名,此后这个婴儿便是Tahillia部落新的Dansu。直觉告诉我,这不是Bubata的孩子,他只是其中一位远远的爱慕者,甚至不敢开口告诉她。冬去春来,汐涌往复,若真如祭司所说生命始终一体,这些故事又何须在意?


    Huphor 选段 240 - 02结束


    阅读手稿是艰涩的,很多字迹模糊不清,或是纸张保存不完善 —— 几乎可以说,一边在破译,一边在研究,加之Huphor稿件数量庞大繁杂,排序颠倒混乱,无法筛选关键信息。一旦读进去,那些随机记录的场景又如真的发生在眼前,那种巨大的感染力,生命力,从文本跃进读者的意识,仿佛在与遥远文明,那里的人们对话。这也是田野文本的魅力所在。



    Chapter 6 食蚁兽丑闻



    我向Travor强烈要求,下一次再去拜访植物学教授,带上我一起。他怪笑说,“Zhang,我们研究的方向不同,你应该去找厨师。” 我气得大叫,他转身开始跑。我阴阳怪气道,“下次,如果我再查到配方里奇怪的植物,绝不会再透露给你了!” Travor忽然停下身,正色道,“诶,说起配方。我在研究英国移植花圃记录中,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。”

    “是什么?”我也停下来,提起兴趣。

    “是……一种,如果Zhang 不请我吃Asian Noodle House 我就没办法开口说的有趣的东西,顺便说一句我保证你不会后悔!”

    Travor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句话,令我哭笑不得。“你知道吗?那家一点都不好吃,是假的中餐,如果他们开在中国,没有一个人会去吃的。”

    “可是我觉得很好吃。” Travor申诉道,“有时候人的标准不要太高,不然生活会很无趣。”

    “好吧好吧,不过提前说好,一手交钱一手交货。我们边吃边讲,你提供的信息有价值,我才买单。”说实话,我宁愿自己在家做饭,都不想吃这边的中餐馆。但我们还没熟到……让他见识我厨艺的时刻。

    落座后,Travor老实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摞被团得杂乱的纸张。“你这是从哪里找的资料?垃圾桶里吗?”我打趣道。他不置可否,认真在其中阅读翻找,随后扯出一张,拍在桌面。用手指点了点标高光的的区域,“这不是Huphor的手稿,比他更早期,是 Vyas 的采购记录。”

    Vyas 是一位印度的园艺收藏家,以其无所不用其极而声名远扬。最后因掠夺一株名贵兰花,雇凶杀人,致十七人身亡,在英国被捕入狱。他有一本据说极为可靠的“待收藏目录”,里面记载着他雇佣世界各地植物猎人提供的线报。其中,有一人声称,在名为Tahillia 的大洋岛屿中,见到了绝无仅有完美无暇的鹅颈晚香玉。而且是,漫山遍野。土著人取花焙温,与杏果10:1 混在一起,制成果酱。

    回到宿舍,我立即开始检索。依稀记得,前期读过的手稿中也有相关的记录 —— 一篇关于食蚁兽的手记。

    Huphor 选段 249 - 98:

    采摘队伍中与我相熟的有Saqi 和 Taya,Bubata 也跟来了,他主动请缨,想要为我介绍丛林情况。他是最健谈的Tahillia人,每次都有热情的笑容。上次陷阱事件,也是他把我救出来,从未把我当作麻烦精,反而充满了好奇 —— 也许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笨手笨脚的人类。今天的任务是采收野杏,这种果实在我的文明中也很常见,富含维生素,如果甜度较高,酿酒也是很好的材料。

    我们穿越过荆棘丛和一片遮云蔽日的巨冠云杉林,开始在沿途见到零星的杏,熟落在地。有些已经软烂成深褐色,流出汁水。有些仅剩光秃秃的果核。“这些果核” Bubata指着地上,“狐猴丢弃的,我们已经在它们的领地。” 据Bubata说,狐猴最喜欢的就是Tahillia的杏果,人类也非常喜爱,为了避免不愉快,采摘的时候,需要遵守共同的约定。

    我表示吃惊,“你们和狐猴,怎么约定呢?你们可以交流吗?” Bubata 忽然乐出声,露出洁白的牙齿,一边笑一边摇头 “我们俩之间也需要用舞蹈(肢体语言)不是吗?” 我紧接着问,“狐猴懂得舞蹈(肢体语言)吗?” 他又笑,指着眼睛说:“观察。观察。行动的边界,反应和结果。” 我点点头,明白了他的意思。在这里,人与动物通过行为,建立约定。

    说话间,我们已经走到了一片杂乱的杏林,这里不止有杏树,还混杂着几十余其他品种植物,以及寄生藤蔓。采摘队伍熟练地开始采摘,捡拾。Saqi和 Taya 距离我们不远,她们边采边吃,聊天,笑声飘过来,我才意识到,杏的香气也随之而来。Taya 小跑着送过来一捧可爱的杏,像涂了腮红,熟透的果肉在阳光下闪着透明的光晕。Bubata 笑着,拿了一颗放进嘴里,一脸幸福的表情。我掬起手,接过杏,也吃了一颗。

    汁水在咬破皮的瞬间迸发在口腔里,果皮很薄带着纤弱温和的绒毛,果实在日照作用下,酿出如蜜般的甜肉,杏的芬芳流淌进喉咙,多么甘而清透的果汁,森林植物的精灵,在咀嚼中欢呼雀跃。我视若珍宝,小心翼翼地将杏揣进裤子口袋。口袋鼓鼓囊囊,我的心情仿佛藏宝的海盗,被幸福的战利品填满。Bubata 也转身参与到Saqi 与 Taya的劳动中,准确说,是进食中。

    待到日头高悬,气温逐渐攀升,采摘队伍开始收尾,折返回程。我才发现,他们没有带太多的容器,只有Bubata 拎着一个藤编的篮子,里面装着寥寥几十颗杏。而且,他说这是Saqi 专门给我的,带回去做果酱。“你们采摘,怎么什么都没摘?” 我甚至有些着急了,大声对着Saqi 和 Taya问。 “摘了呀” Taya 满足地笑着。“在那里?”我又问。大家此起彼伏笑起来,Taya 摸了摸肚子,“在这里。吃了。”

    我恍然大悟,原来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采摘,他们所说的“狐猴的约定” —— 只吃不拿,人和猴一样。Bubata 看出了我的不舍,安慰我,“想吃,再来。”他说。

    Tahillia 人似乎没有“拥有”“私有”的概念,这让我想起之前 Saqi为我医治蛇毒,但拒绝收钱。诚然,外界的货币对她们来说与枯叶无异,我企图追根究底,探究在这里是否有关于货币的概念。Saqi的答案也令我意想不到。Tahilla 祭司传承的颂歌中,有一段教化子民的哲学,大意是:“岛屿的神明曾使用货币,金银引出自私的毒蛇,被金银诅咒的神失去自由,永恒追逐金银与虚空,终至殒灭。” 她们竟曾使用货币,却不知为何,在文明的进程中主动选择了放弃。

    当地人深深认为,一旦商品社会开启,人的思维会跟随转变,会理所应当地视一切为可交易物(包括时间 / 灵性 / 情感,等不可见物),最终会催化人的贪婪,异化,去生命化,使星球沦为商品和可随意消耗的原料。这里的谜团太多了,太多了。


    一路沉默不语,在思索这一切。回到石屋,径直坐下。

    当我愈发深入,愈觉得这里并不是“尚未开发的新大陆”,而是文明倒退的“乌托邦”。不,不是文明的倒退,天呐我怎么会说出这么荒唐的话,当然不是倒退。有种直觉,他们比我们经历过更多。不对,一定有哪里不对劲。他们曾经拥有过科技吗?也许,他们懂得航海吗?是什么让他们的祖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?又是什么,让我的潜意识产生了这种猜想?

    抬头看着整理杂物的Saqi 和Taya,恍惚间,我只觉得自己变得很小,像是来自一个极为落后的国度 —— 还在为一些称之为飞机和火箭的孩童玩具而沾沾自喜。越想,我的后背发紧,渗出冷汗。我究竟到了哪里?而此刻又是哪一年?我是不是吃坏了东西?

    当我回过神时,才发觉屁股下面湿湿粘粘,放在兜里的杏果,全被我坐烂了,变成果酱。Taya笑着问我:“在想什么?Bubata走的时候跟你打招呼,你都没有听见。”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回答,讪讪地笑,“没什么,哎呀,杏果碎了。” Taya说没事,那里还有,问我要不要吃。我起身,看到石屋外面Saqi正在捣碎杏果,混和了一种类似晚香玉的花朵。

    午后的阳光将地面蒸起波浪,一阵风掀起石屋草帘,香气温柔地拢过来,石屋的墙壁有微微剥落的痕迹,红泥的窗台上放着陶土制的盘子与瓦罐,凝神细看,一列极小的蚂蚁沿着墙角奋力向前行进。不知为何,这一切竟有一种如天国般圣洁的美。我还在地球上吗?她们是人类吗,还是神祇?蚂蚁有文明吗?我……到底是谁? 一轮巨大的眩晕侵袭而来。

    醒来时,已近黄昏,也许是中暑了。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,以为是Saqi。转过身后,老天爷,我被一种巨大的长毛生物吓得惊叫,几乎又要晕倒过去。它很淡定,仿佛无事发生,就在我身边低头晃来晃去。仔细看看,噢,竟然是一只食蚁兽!再仔细看看,糟糕!成千上万的蚂蚁都爬到了我的身上,它们被我裤兜里碎掉的杏泥吸引,蜂拥而至。而,这个长毛家伙,正美滋滋地伸长舌头,在我身上大快朵颐。“吁,吁!”我轰赶开它,急忙脱掉裤子,拎着裤脚到石屋外接水。

    还有许多蚂蚁,已经顺着裤管,爬上我的大腿,掸也掸不掉!就这样吧,我心想,还能糟糕到哪去?我光着屁股,将裤子浸泡在石槽里,加入椰油反复搓洗,而毛家伙就在我旁边,沉浸地舔食爬在我大腿上的蚂蚁。蚂蚁和舌头,弄得我极痒,控制不住地扭来扭去。

    “嘿,谢谢您,食蚁兽先生。” 我尝试着缓解尴尬,它也很配合,一边吃,一边发出像恐龙一样的叫声。“嘘,小声点!”我惊呼,生怕它的叫声会引来其他人,看到我出丑的模样。幸亏,Saqi和Taya 都出去了,这个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餐,应该没人会注意到我 —— 我将裤子的水拧干,挡在身前,加快脚步。正当我准备起跑时,食蚁兽忽然像人一样张开双臂,站立起来,并且发出大叫。吓得我马上退回原地,“嘿,你干嘛!别叫!”

    我忽然想起Bubata 今天教我的如何与动物沟通:观察。观察。我顺着他的视线,向前看去。一群嬉闹的部落女士正朝这边走来。“坏了”,迫不得已,我用湿裤子挡住屁股,转身回到Saqi 的石屋,坐在凳子上,用裤子盖住不方便的地方。就在这时,这群女士鱼贯而入,也进入了石房。Taya 高兴地跑过来,“你醒啦!” 我强装镇定,面带微笑。“嘿,Moo 也来了!”

    “Moo?谁是Moo?它吗?”我一手按住裤子,一手指向食蚁兽。它正慢悠悠地踱步,走进石房。“是,Moo是我们的邻居,偶尔会来,看来你们已经是朋友了。” 就在这个当口,食蚁兽开始企图用鼻子掀开我的裤子,继续它的下午茶。而那群Tahillia 女士们,也没有丝毫要回避的意思,全部围过来,笑着聊天。后面的故事,有些越发不像话了。希望热情好客的女士们,会喜欢我与Moo先生带给她们的“独家马戏表演”。总之,为了学者的尊严,请原谅我不再往下书写。


    Huphor 选段 249 - 98结束


    前段时间,去波士顿找老秦玩,顺路旁听了阮先生的讲座,他讲到在创作中,“注释” —— 即文化上的翻译:如两个越南人在对话中,不会额外加个括号解释 (pho,即指美味牛肉粉);或白人在创作中也不会在三明治后面加上(sandwich,即指两片面包中间夹一些食物),因为本质上 “注释” 是在承认 majority 是默认读者,而自己这个主体,是需要被介绍,被解释的 “the other”。他认为拒绝注释,才是否认被支配地位和 otherness 之方法。

    且不细谈,读Huphor教授手稿这么久,他究竟在Tahillia度过了多少年月,从完全陌生,到逐渐学习当地语言,再到勉强能够交流,重整旗鼓开启做田野调查和记录…… 基于教授的专业素养,以及作为一名白人男性的身份背景……但他的行文中,的确有一件细微的变化 —— 他的文本从“有许多注释,解释当地情况”,到“仅对关键处注释”,再到“几乎不再注释”,沉浸式地记录一切。我似乎能感受到他心理状态的迁移,他的身份认同,逐渐从一个外来者,旁观者,成为了岛屿的一员。我想,也许彼时,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件事。

    另,与Travor 午餐后,我发觉一直以来,他对我挺不错的,反倒是我有些刻薄。于是主动提出,如果下周不忙,可以约在图书馆一起查资料。他怪笑说,图书馆里没有厨师,他要自己研究,并且,扭着屁股(像一只慢动作的鸵鸟)头也不回地走掉了。又把我气得直跺脚。简直,非常,后悔,对他心慈手软。去吧,神经兮兮阴阳怪!




    Chapter 7 永生民是凶手?


    从学期的第三周开始,我们除了寻找素材的碎片,又增加了关于地理定位的猜想。当然,这些猜想已经在学术界以及爱好者群体中被反复翻搅,众说纷纭。我也开始深入理解,为什么Dominic 会提到锚点 —— 总要有个抓手。像Travor,从植物角度去分析地理学位置,他得出的结论更接近北方,靠近大陆;而Dave 从人类生物遗传角度出发,他提出Huphor 描述Dansu 的单眼皮特征,更接近原始西伯利亚人或蒙古、亚洲,因此在位置推断上,更靠近东北亚;而从饮食习惯与气候分析,这是我在做的方向,我倾向于它接近南非。

    但无论如何,有一项是确定的,那就是它不属于哪一片大陆,而在汪洋的中心。Huphor之所以会产生时空错乱的感受,我认为很大程度上,Tahillia 人是一群文明移民。他们的祖先并不独立在岛屿中发展文明,而是已经接触过外部的世界,转而向无人的地区逃亡,或隐居。我不确定,哪个词语更加合适,他们有目的扬弃一些曾导致过恶果的文明成果,在失望中寻找净土,重新建立轮回。至少,我是这样觉得的 —— 他们必须懂得航海,也曾与不同人种通婚,无论如何,这种部落式的聚居方式,并非原始,而是某种大浪淘沙后的结论。

    我向Dominic 提出了我的想法,他也说,先进文明移民是一种可信度很高的猜想。通过对其他地区人类学田野工作报告的文本研究,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:当落后文明接触到外部来者,此间居民会表现出两种典型反馈:恐惧、敌意,或是谄媚、尊敬。而Tahillia 记录中,岛民不卑不亢的状态,不像Dave口中说的那种“落后文明没见过世面的样子。”虽然话有些粗鄙,但不得不承认,他们的确带着某种慈悲和俯视。

    当这两个词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,我被自己吓了一跳。我勒令自己不要迷失在科幻的想象力迷雾中,作为一名学术研究者与民间爱好群体最重要的区别是,理性。关于失落文明的传说,有多吸引人,就有多致命。专注文本,我们需要实据。


    Huphor 文本 270 - 41


    Kahall 的眼睛像极地冰川,瓷白中泛起凛冽的青色裂痕。他很少睁开眼,已经在漫长年月里适应永恒的黑夜。他总是忧郁,沉默寡言,低头时长发遮住大部分脸颊,偶尔风过,我知道他在听,他能听风捎来的声响,从更远的地方。

    他总是在更靠近地面的位置,休憩时蹲着或跪着,行动时也会弯腿前屈,偶尔用修长的手臂感知地面,像训练有素的武者。地形复杂时,他会带上Dupa,一名大约十岁的男孩,提醒他前方的障碍。但大部分时间,他总是一个人 —— 我很难想象,看不见的世界里,静默中他在思考什么。

    我尝试过与他交流,在我学习了一些基础的Tahillia 语言后。但他回避,或者说,他不喜欢回答。我们最后一次对话,是在一段很长的沉默后,他说,“ 你太依赖语言了。语言是欺骗的因,也是误解的因。你需要用心,既然你可以看到,那么多看。”

    “但语言也是沟通的因,理解的因”,我申辩。他伸手盖住我的眼睛,那几秒钟,我处在黑暗中,欲言又止。他起身走开,我睁开眼,他走路的样子,与常人无异,脚步确信,振动着围裹在腰间的亚麻织物。后来,每当我想与他交谈,都会退却。我想,也许远远观察就好。

    Kuntan 是这里少数不被Kahall 排斥的人,时常看到他们并肩而行。Kuntan 寡言,大部分时间,他们不交流,偶尔他会向Kahall 描述晚霞的颜色,雉在树端求偶的动作,或是远山,当山不在脚下,黛色如雾,那些Kahall 触摸不到的景象。当Taya 说他们是相爱的,我才恍然。“他们,编织了互相的头发” Taya这样说。在Tahillia 习俗中,追求者会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。如果对方接受,就把这缕头发编进自己的辫子里。

    我意识到狩猎时 Kuntan 身上总有种特殊的苔藓香气。起初,我以为那是某种出于掩盖气息的丛林保护色,后来发现 Kahall 可以通过气味了解他的方位,他远或近,或是走过,即使Kuntan赤足,发出的声响微乎其微。当他们交谈时,Kuntan会配合 Kahall,蹲在身边,低声耳语。

    祭司在讲述先民颂歌时,他们会相跪在一起,静默聆听。Kuntan 悄悄在身后擎住Kahall的足踝,食指轻微扫动。Kahall 屏息,闭住双目正襟危坐,专注颂歌,对于Kuntan 的举动不做反应。Kuntan 平日充满动物攻击性的眼中,有不易察觉的波动。自从收集到Taya 的信息,我愈发能在日常中观察到他们之间的亲昵。

    我想知道,这种情况在Tahillia 聚落是否常见,于是去征询祭司的意见。大祭司是位年长女性,约六十岁上下,这里的“宗教性”职能者与其他部落文明不同的是,他们并无特殊装扮,没有纹面,没有黑色长袍,没有图腾或鬼脸,与所有的Tahillia 女性无异,仅有一柄带有白色纹饰的藤制权杖,底部有类似长矛的锐利芒尖。

    她的居所整洁干净,甚至可以说是极度的一尘不染,仿佛没有日常生活的痕迹。我对她的印象,更像是自己文明中的女性作家或学者,智慧谦卑,语速和缓。Tahillia 人非常尊重祭司,他们会定期聆听颂歌,遇到问题也会向她请教。

    知道我又来拜访,她提前准备了茶水,由一种特殊植物的树叶制成,有淡雅的涩感和清苦。茶是冷制的,喝下去令人精神为之一振。我问祭司,Kuntan 与Kahall 的情况在Tahillia 是否常见,她微微笑着,“您是指,同性之爱吗?” 我未料想到她的直白,尴尬地点点头。企图探问他人隐私的鬼祟心态,被倏然揭开。“是的,恕我冒昧。”

    她捧起茶杯,悠悠地喝了一口,又为我再添些茶水。“我为您讲一段故事。”

    “在很久以前,我们之前提到过,世界曾分为繁衍民与永生民。前者颇具生命韧性,抗压能力强,适应与迭代能力强;后者对于文明的习得能力更优,但他们最终消逝了,因其致命的弱点,无法繁殖。

    自然之灵发现机遇,给予永生民一丝生机。褫夺永生权力,并赋予他们繁衍的可能性,唯一的问题是,他们不具备如繁衍民一般对异性配偶的生理渴望。民,交混在一起,如同白色细沙放进米色细沙。自然于是通过控制细沙,掌握自身的代谢。”

    “等等,您是说这不是个体的选择?……难道人的思想不重要吗?爱情,爱情不重要吗?”

    “您这个问题是在问谁?对自然之灵来说,这一切都不重要。我们只是汗腺,太热就排出体液降温,遇冷时便激合。这里从来没有个体选择,我与您讲过,Tahillia 没有个体生命,死亡并不是可怖的,只要水流湍湍向前不息,就是目的。但您若是问我 —— 爱当然重要,爱是终极。”

    “自然之灵是谁?它在哪里?”

    “在这里,无处不在。在每个人的身体里,那些序列里,你的灵里。”

    我心惊,她说的序列是什么,DNA吗?“什么是序列?”我问。

    “这不重要,许多迷雾,不要尝试揭开。如自然灵,即使肉眼无法看见,小到无穷小,大到无穷大,但它在;如序列,即使尝试看见,最终也会发现,总有新的迷雾,直至重头再来。”

    “在这里,在Tahillia ,除了Kuntan 和Kahall 还有其他的……吗?”

    “Kahall 与您讲过,语言的迷雾。其实许多事,您可依靠其他感官去了解,观察。至于数量,我想不会多,也不会少 —— 自然之灵喜欢镜像。”

    “若真如您所说,一切都存在于自然的控制中,我们又该如何?”

    “该如何,便如何。难道明日,您的肚子就不会饿吗?”


    Huphor 文本 270 - 41结束



    我努力深呼吸,手开始不自觉地抖动。犹豫着拨通了Travor的电话,“嘿,你来一下好吗?我有点东西想给你看。”

    “你怎么……..声音听起来怪怪的,想男人啦?。”

    我就知道,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

    “想男人,我为什么要给狗打电话?” 每次跟他讲话都会被气到。

    “可能因为……你……”Travor 正色问道:“哈哈,怎么了,什么事?”

    “噢,我好像看到了一个……熟悉的东西,那个,杀死Huphor教授的凶器,希望是我想多了,你之前说是什么来着?”

    听到我这样说,他明显愣了一下,“呃……权杖?我看着像。”

    我感觉心率上升,“发我看看。”

    “不行。”他一口拒绝。

    “为什么啊?”

    “不为什么,你又不信我。”

    “我现在也不信你,我就想看看。”

    “呸,想的美。”

    Travor真的非常没有礼貌,直接挂了电话,我的白眼翻上天花板。亏我还在内疚,还在担心自己错怪他。但不知为什么,内心深处,我似乎也渐渐倾向于相信,教授的死另有版本。不知道是出于对Huphor的仰慕,宁愿相信他的一切经历都是世间最独一无二的;还是出于对Travor莫名其妙的,微弱的好感,让我觉得他不会骗我;又或者是……我的大脑中央处理器,在学校几次看到警察对人类学院同学的问询,情不自禁的逻辑推理。

    如果说凶器真的是教授文稿中的祭司权杖,那将是Tahillia第一件,唯一一件,也是最重要的一件 —— 存在的证明。出于研究,我想揭开这个谜题,出于案件,又觉得还是不要掺合比较稳妥。毕竟,只是普通的学生,我又能做什么啊……

    老话说得好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

    Chapter 8 Tahillia 养育之道


    好奇心这东西,一旦被吊起来,越想忘掉,越是心里痒痒。我在想,是否还能找到与祭司相关的章节,Huphor有没有更多对权杖的细节描述…… 不对,如果说我可以查阅到权杖的外观信息,是不是意味着,其他人也有可能早已看到过了。那也就是说……杀死Huphor教授的权杖未必来自Tahillia,也可能是凶手为了掩盖身份而制造的迷雾?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他的杀人动机又是什么呢?

    夜已深,现在这种情况换谁都会睡不着吧,我干脆又去厨房冲了一杯咖啡。等待热水壶烧水的时候,许多杀人动机自动涌进我的脑袋:首先,Huphor教授刚刚拿到一笔巨额科研经费,用来支持他出海勘查,其他人类学院的教授会不会产生嫉妒心理?其次,如Philip教授那些反对派,坚信Tahillia是编造的文明,那教授的出海无疑是他们立场极大的威胁,万一真的证实了文明的存在呢?第三,是不是也有可能……是大祭司?如果说Tahillia人真的是文明的迁移者,他们是否不希望其他人知晓该岛屿的真实位置,那么Huphor 的出海勘查将是对他们最大的威胁。

    热水烧滚,发出咕噜噜的声响,咔嗒声,代表烧水完成。水倒进杯子,热气团团,咖啡飘然荡开,溶化,混合成深褐色的液体。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?平时Travor讲起话来没完没了,刚刚怎么什么都不肯说?换做平时,他应该已经跑来找我了,今天安静得如此蹊跷。我想着要不要再打个电话给他,又按耐住自己,免得听他阴阳怪气。

    这些思绪搅得人头晕脑胀,我强迫自己回到电脑前,继续阅读Huphor手稿,寻找线索。



    Huphor 文本 295 -09

    岛屿的生活,有时是紧张而充满危险的,也时而充满温馨和抚慰,尤其是看到孩子们纯净而天真的笑脸,他们无忧无虑追逐奔跑在海滩,总使我短暂地忘记,自己是一位外来者。虽然,时至今日,我仍无法确定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的,一切都是巧合 ——

    原本的计划是,我们出发行至巴鲁半岛海峡,再换乘渡轮向南前往图斯库岛进行研究,然而渡轮行至无风带,忽然失去联络信号,指向系统也开始受到强烈磁场干扰。一行船员受困于海上,开始出现焦灼情绪,食物储备也日渐紧张。船长在最后时限,决定将人员分成数组,带上压缩粮和罐头分头航行寻找求生路线。我们的小艇在暴风中倾覆 —— 当我看到食物全部飘散,觉悟到大限将至,我仅有的防水背包里,是笔记本,相机,少量药品,这完全不足以支撑我在汪洋大海中存活。

    但当我再次醒来时,已身处Saqi家中,这便是这场荒诞的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开始。我相信,小艇同行翻译与医护人员、水手已全部落难。而此地又是何处,完全无从知晓。语言也并不相通,甚至,我尚且不知,该如何回家。我能做的,只是先适应岛屿的生存方式,与当地人建立关系,等待时机。当您看到这份手稿,请不要惊叹,为何在如此极端环境下,还能保持学者的专业性。起初,我并不勇敢,只是别无选择。此时此日,我已爱上这里,虽常念故土,但能更多记录此间,未尝不是一种幸事。

    正如我所说,当看着这些孩子们,恍惚间甚至觉得,那都是我的孩子 —— 这也许就是受到了Tahillia人的影响,他们并没有“私有”的概念,一切都是浑然一体的,无论是猎物、果实,还是武器、住宅,甚至孩子。Tahillia 人在分娩时,会有一个在产房涂手印的仪式,之前我们讲过,那代表着,他们会共同抚养部落的后代。因此,可以说,Tahillia 人没有自己的子女,所有的子女都是“岛屿的新生” —— 即大祭司所说的 “潮汐”。

    我问Saqi,在集体养育的过程中真的能做到完全不偏心自己的孩子吗?Saqi的回答也令我深思,她说,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是属于母亲的,他们都只属于自己,Tahillia人尊重每一个灵。这种尊重并不仅体现在“照料”,也体现在“不照料”。比如,养育者们会告诉孩子,哪里是危险的,但若他们执意前往探索,成年人便不会再干预。一切都将交由孩子自己,他们会受伤,或获得独属于自己的经验,这种探索的成果,也是整个部落的收获。

    这种方式的风险性很高,与我们的文明有着极大的差异,但反观Tahillia儿童,他们野蛮生长,自由发育,的确长成了各有所专的形状。说到这里 —— 我赶上了怪瓜日,这也是Tahillia 与众不同的活动,在每年的这一天,每个孩子都会从祭司手里领到一颗Odd cucumber。当然了,野生的黄瓜本来就长相不统一,甚至可以用“歪瓜裂枣”来形容,与商品社会高度一致的长条形截然不同。领到怪瓜的孩子们都会高兴得吃掉,(我也有幸拿到了一颗,的确清甜美味,有浓郁的瓜香和爽口的汁水)。怪瓜日是一种祝福,希望每个小孩都可以成为一颗odd cucumber,活成自己奇形怪状的模样。


    另外,孩子们在海滩自由活动的时候,Saqi她们还制作了一种特殊的饮品,将青瓜捣碎与半朵墨角藻泡在泉水中,饮之清凉解渴,闻之提神愉悦。部落里的男人女人们,坐在海边的礁石上,一边喝着浸了青瓜的泉水,一边远远看着孩子们在海岸线上奔跑,或从侧方礁石凸起处纵身入海。海风顺着远处的白崖呼啸掠过,掀起每个人的头发。几个女孩,抓着被浪拍打上岸的墨角藻,朝海中央抛甩 —— 她们在比赛,比谁扔得远。其中一个小的,不小心脱手,把海藻向后丢进了大人堆里。引得大人们高声笑起来。我发现Kuntan 和Kahall 在白崖崖边,远远地,也在看着孩子们。

    无论是猎手们,还是我这个外来者,此刻都沉浸在这交汇时空里,享受一种静谧单纯的安宁。有时,我觉得自己都快忘了原本是谁,也有点欣喜在Tahillia的潮汐中,生成的这个新的自我。历经如此多年,无论外界纷扰,科技如何发展,Tahillia人从没想过去“改善”世界,“驯服”世界。当他们完成一日的劳作,便隐没到土地、天空、白云、河流与动植物中,让风入怀,让胸腔的二氧化碳与自然交换,静默中感受氧的充盈和灵的共振。千百年来,即是如此,先祖的也曾饮过这同一汪泉水,他们的童年也抛掷过同样的墨角藻。


    Huphor 文本 295 -09 结束


    我喜欢Huphor这个关于“新的自我”的想法,曾经Rita Astuti 与马达加斯加的维佐人(Vezo)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,在那里做关于当地族群的田野调查。但他后来发现,维佐人并没有族群的概念 —— 如果你出海打鱼,你便是维佐人,如果今天你没有出海打鱼,你便不是维佐人。这很像祭司所说的潮汐的感觉,一切(人的灵,动物与植物)都在流动、迭代与变化中,并没有什么身份(being),而是不断地生成(becoming)。这又与远在欧洲的德勒兹不谋而合。几家文明相隔甚远,却如对山歌般交相辉映。

    合上电脑,已经凌晨两点半,我发现手机有两通未接来电,是Dave打来的。这很奇怪,我们很少讲话,一直不是很熟。我顺手拨了回去,Dave马上接通了电话。

    “Dave,我是Zhang,你给我打了电话吗?什么事啊?”

    “长话短说,Travor被警察带走了,他们说他是生前最后一个见到Huphor教授的人,有可能涉嫌谋杀。什么意思?Huphor教授不是心脏病去世的吗?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?”

    事发突然,我也被弄得有点糊涂。Travor今天确实有点不对劲,难道真的是…… 不对,完全不可能,这里面肯定有哪里搞错了。“我也不是很清楚,但肯定不是Travor。不行,我要去一趟警察局,你……你来吗?”

    Dave可能也没料到我这样问,愣了一下,斩钉截铁地说:“来。”


    Chapter 9 —— 猎户秘密补给站


    到警局时,Travor的问询已经结束。我们说是他的同学,很顺利地见到了他。Dave 着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,Travor只是蔫蔫地抬眼看着我:“你怎么来了。”

    “你还好意思问我?出了这么大的事,怎么不跟我讲?”

    “我讲了,但你不信我。”

    我气结,他说的没错,他很早就讲过了,但我以为是他又在胡言乱语编故事。

    Travor 郁闷地说:“我现在算是能体会教授的感觉了,讲的是真话,但是没人信。这种感觉,确实不好受。”

    “所以,真的是你吗?” 我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,因为心底里,我明知道不可能是他。

    “当然不是啊,你是傻的吗?我走的时候,老头儿还欢蹦乱跳的。” Travor朝我翻白眼。

    Dave 冷静下来,“那现在警察怎么说?”

    Travor嗫嚅着,好像被挟持的人质一样:“唔……我不能讲,要警官的批准才可以。”

    与此同时,一胖一瘦两位穿着制服的男警官端着咖啡走了进来,玩味地看着我们三个人。我们大气不敢出,都僵在原地,仿佛在等候发落。虽说没做过亏心事,问讯室发白的灯光仍令我感到眩晕。

    其中那位胖些的警官,忽然大笑起来,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紧张,用厚实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,顺势拉过一把椅子,坐了下来。

    “你们是同学是吧,你是Zhang,你是Dave”,他的声音浑厚,中气十足。

    我和Dave面面相觑,老实地点头。

    “来得正好,有一份任务,你们可以完成吗?”

    “警官,我们可以先问一下吗,Travor 现在可以走了吗?”Dave涨红了脸,鼓足勇气大声问道。

    胖警官又是连声大笑起来,紧接着阴下脸:“当然不行。”

    “为什么啊?”我和Dave异口同声。

    警官悠悠地看向Travor,又转过头来扫视我们。房间异常的安静,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吞咽口水的声音,瘦警官挠头发的声音,Dave脚趾在鞋里扭动的声音……

    在我们几近崩溃的临界点,他伸手将几张照片拍到桌子上,严肃地说道:“听说你们是现在最了解Huphor手稿的研究员,那么…… 我需要你们告诉我,桌面上的这些白色文字,是什么意思。”

    看到照片的我,差点昏过去 —— Huphor教授被一柄权杖刺穿,倒在血泊之中。他面前的桌子上,写满白色的符文。权杖与Huphor手稿照片中祭司所持,一模一样。其他照片,是文字的内容特写。

    Dave 忽然回神,“但……但是破译内容,我们需要出去查资料啊。Travor 如果无罪,为什么不能走?这不符合法律程序。”

    胖警官忽然提高声音:“什么法律程序!Travor 这小子太油,嘴巴没有把门儿的!放他出去,不知道要闯多大祸!实话告诉你们,我们就是用拘捕令把他弄来的,在这扣他个十天八天,一点问题没有。你俩不要在这动什么歪脑筋,一句话,能不能破译?”

    我已经手脚冰凉到快要抽筋了,看Travor 可怜兮兮地坐在那,没有平日嬉皮笑脸阴阳怪气的样子,又有点心疼。

    Trevor 看了看警官,又歪头盯了我一阵,忽然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道:“Zhang,警官刚刚跟我说了,我没事,不用担心!破译符文的活儿,你俩想做就做,不想做我自己想办法。没事啊,那个什么,警官……让他俩走吧!”

    胖警官板着脸好一会儿,缓缓闭上眼,没有发话。似乎对Travor说的话,不太满意。

    Dave 被吼得没了脾气,没了主意,开始用眼神示意我,是不是要走?

    看他的样子,我突然来了气,恶狠狠地盯回他,对他做口型:太不够意思了!骂完他,我重新看回桌子上的照片,仔细端详有没有熟悉的蛛丝马迹。胖警官神态自若,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。

    “警官,这个照片我可以带走吗?” 我问。

    “不能。”

    “那怎么破译?”

    “记在脑子里。”

    “什么?这怎么可能记得住……”

   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,因为我发现他又开始要闭上眼睛。他幽幽地说,“那你们走吧。”

    我简直气不打一出来,他就像是捏了我的死穴 —— Dave 又在旁边如临大赦,准备脚底抹油开溜。我抓起照片,眯起眼,开始努力在脑海里刻下每一个字符的样子。

    半小时后,我拽着吓丢了魂的 Dave 离开警局,临走前,胖警官对我们做了一个“封住嘴”的动作,又斜眼瞥了瞥Travor。我就明白,我们现在是被赤裸裸地威胁着,必须快马加鞭,尽快解开谜题。


    直奔图书馆,我决定从更早期手稿开始寻找线索。


    Huphor 文本 115 -08


    Tahillia 天气较为不稳定,也许因为地处大洋中央(Location Pending Confirmation),突发性暴风雨(本地语发音似:Don Honmma )会使人措手不及。因此,防水背包是我在此间非常关键的个人财产。我发现,当地居民虽没有太多关于私有化的概念,但他们了解,这个外形奇特的包裹(本地语发音似:Dhinga,大意是可以容纳物品的盒子)对我异常重要,并不会偷窃或抢夺。

    据粗略记录,我也许已于此度过了约么六七个月的时光 —— 原本用来记录田野调查手稿的笔记本,目前已被我暂时用来当作“荒岛脱险日记”。此岛屿自然条件较为严苛,科技水平处于原始阶段,仍依靠传统采拾与狩猎果腹,蛋白质的主要来源是野生动物及昆虫(部落内剩余猎物储备几乎为零,且无养殖技术)。目前未发现类似部落有食人习俗,或强烈敌意,不确定这是否代表我更加安全。至少,我的救助者(Saqi Laham 与Taya 母女)是友善的,并热衷于教习我本地语言。她们的小家,是当地聚落的一个缩影 —— 非氏族式母系社会,暂命名其为开放式迭代母系族群(Open Generational Matrilineal Group) 。

    由于此前在海水中长期浸泡,背包防水涂层在反复的盐分腐蚀与日光曝晒下逐渐脱落,我不得不硬着头皮,用蹩脚的Tahillia语,向部落族人寻求帮助。我拿着背包,询问Saqi (由于我的语言水平仍不足以表达“防水”这一概念),只得将背包泡入水池中,当其冒起代表漏水的泡,便高喊“Neahye Neahye”(意为:不对不对) 。Saqi 被逗笑,邻居Meng Laham 刚好来造访, 示意我跟他走。

    题外话:起初,我以为Laham 是姓氏,Meng 与 Saqi是夫妻,或兄妹。后来才得知,Laham 只是一种称谓后缀,表示尊敬友好。且有趣的是,当我问及是什么能使人获得Laham 尊称,是打到了很大的猎物吗?或是教习他人知识?或有名望?族人纷纷摇头,表示,Laham 是更难的 —— 族人公认Laham 是善良诚信,好的人格,遇到困难可以求助的人,可以托付信赖的意思。在我们的文明中,通常只会授予名望、权利、智慧以尊称,鲜见授予“好人”殊荣。这种不以效率为先的社会共识,也许是致使文明落后的其中原因之一,倒也不失为一种浪漫。

    Meng Laham 引领我至他的石屋,内里有许多修缮所需工具,我猜想他或许是担任部落的匠人职能。他的手掌巨大而宽厚,能与熊掌相媲美,仿佛每一段指节都有着强劲的肌肉,显然是日复一日劳作求生的结果。这是我第二次造访Meng Laham 家,印象中这里有种特殊而幽深的香气,应该是来自于皮革、皮毛或是某种动物的生殖腺体。不是令人厌恶的,相反,有一种别致的阳性之美。我暗自猜想,在母系族群中,是否男性需要通过 “装饰自己” 以获得交配权利。事实上,这只是我又一次的错误猜想。当他端出木盒,打开盖子,我便确信这其中黑褐色如树脂般膏状粘稠的物质,就是此间的气味来源。

    Meng 示意我,将其涂抹在背包的表面,紧随其后说了很长一段我无法理解的话语。看出我神色茫然,他拿出一段碳化树枝,在地上画起图来。图形中,是一种形似河狸(Beaver,又称海狸)的生物(Tahillia语称 “Gaga”)在河道中央修筑堤坝。当然,因地理环境不同,物种外形略有差异。但根据习性与大致生物体貌特征,应为近似科属。他连讲解带比划:这种动物会将特殊部位的油脂涂抹在全身,一是划分领地警示他者,二则是此种油脂有强大的防水功能。我问,他是不是一种皮毛褐色,长着锈色牙齿的中体型“大老鼠”,Meng摇头表示,该动物皮毛为淡粉色,因此暂推断,此地河狸种群为大陆河狸白化后代迁移。

    我尝试将膏体涂抹在背包上,Meng 又继续讲道,木盒内的物质是一种复合配方,用到了此种动物油(Gaga lowy) / 胡萝卜籽油?(buguba lowy) / 以及某种岩石间生长的花的粘液(记录丢失)。他说,Gaga香脂有许多用途,因其日照后可凝结成包裹性硬壳,与塔胡椒(tataco)混合,也可作为类似漆(Keta)的涂料;加热后又可当作软化剂(Siriel),润滑剂(flurail),并且具有食用、药用价值,亦是很好的防腐基料。

    他特别强调,但是“防腐” 是不好的,发酵是好的。改变自然的节律,要付出等同的代价。我想,他也许并不了解,现代商品社会中,防腐剂占有着怎样举足轻重的地位,于是向他解释,防腐,延长食物的保质期,可以吃得更久,提高食物利用率,节约族群效能。他低头不语,一味摇头。最后他说,饿了,去打猎就好。他指指脑袋,对我说,“Hu,别想太多。”



    Huphor 文本 115 -08 结束

    合上电脑,已经又是凌晨,我们连续奋战了二十四小时,毫无结果。Huphor说到效率……该怎么提高效率呢?Meng 刚刚说,“别想太多……” Dave 嘟囔着不行了,要回去睡一觉再想办法,我也觉得脑袋里面已经成了浆糊。睡一觉吧,睡醒也许会有新的思路……


    Chapter 10 卵子与太阳神


    翌日清晨,一个念头忽然击中我,使我从梦中猛地清醒过来。(我才发现,原来不是清晨,已经中午了。)也许,我们不该老老实实在图书馆查阅谁都能看到的资料,而是……去Huphor家!看看有没有线索。我也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,担心自己是不是卷进了什么危险事件里,且,靠得太近了…… 我有点拿不准主意,怕自己太激进,想问问保守派Dave的意见,于是给他打了电话。

    “你终于醒了。” 电话刚一接通,他就咄咄逼人地来了这么一句。“我看你也不是很担心你家Trabor啊。”

    “什么你家我家的,别在那乱说,我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。纯同学。”我严肃地强调。

    “好的,纯同学,怎么说,今天咱什么计划?”

    我犹豫着,不知道该怎么问,于是开始兜圈子。“听起来,你今天状态不错,缓过来了?”

    他倒是真缓过来了,穷追不舍,“老天,Zhang,你快直说吧,什么安排?我昨天属于是,没经历过,一时有点懵,现在睡一觉,已然顿悟了。Travor那边啥事没有,条子哥就是一顿吓唬咱,顺便给咱派了个活儿。给他押在那,吃好喝好,当个质子。但我合计着,他们也调查了这么久,找咱们也属实是黔驴技穷了吧。”

    “嗯。对,估计是没查出什么。” 我在思考他说的话。

    “所以啊,你不是一直挺有主意嘛。你感觉,咱还用去图书馆里大海捞针吗?”

    “用。”我不假思索。“不过,除此之外,还得干点别的,灰色的调查。两条腿一起走,所谓西方不亮,东方亮嘛,懂?”



    半小时后,我和Dave 傻傻站在 Huphor 院门口迟疑,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借口进去。Dave 抓着头发,显然是又对刚刚激进的念头打了退堂鼓。“其实,师母人挺好的……我们来拜访她,她会很开心的吧?” 他嗫嚅着。

    “开心?Huphor 教授才过世没多久,况且,我们又不是真的来看望师母。”我也后悔,怎么想出这么糊涂的主意。

    在犹豫不决的档口,我的后背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。这是……仿佛有人在暗处窥视着我们的感觉!我猛地回头,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人。

    “怎么了?什么东西?” Dave紧张地问道。

    “没什么,感觉有人在附近,好像在看着我们……”

    “在哪?” Dave 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。

    我猛拽了他一下,“别回头!” 顺势拉起他往Huphor 家门口走去,“即使有人在看我们,也不要让他知道我们察觉到了。”

    我按了门铃,几声铃响后,师母打开了门。

   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,还穿着晨袍,似乎一直没休息好。“师母,您好。我是Zhang,们是Huphor 教授的学生,呃……我们因为一些,呃,一些特殊的原因,想来拜访您。”我想,还是别装了,干脆直接跟她说实话吧。“……其实不是看望您,我们都知道,您一定很伤心,不该来打扰的。但是,有个重要的事,很着急,想找您帮个忙。”

    师母平静地听我讲完,又轻轻扫视了一圈远处,仿佛在让视线适应室外的亮度。她看回我,眼神模糊,很柔软地讲话,就像呢喃:“Zhang,Travor,我知道你们会来。对,我们说好的,跟我进来吧。”

    “呃,师母,其实我是……”Dave 尴尬地想要纠正名字。

    我又猛拽他一下,冲他使眼色不要继续说下去。

    不过这下,倒是我们变得一头雾水了。我和Dave 面面相觑:什么意思?早知道我们会来?我们明明是临时起意…… 一连串的事件都是偶然的,怎么可能早有预料呢?难道她知道Travor会来?

    Huphor 家窗帘紧闭,光线昏暗,各种物品琳琅满目错杂胡乱堆在一起。我们生怕碰坏那些古董,或者珍贵的研究样本,小心翼翼地跟在师母后面。

    师母一边走,一边像自言自语式地对我们说话:“一直以来,混蛋Huphor 的稿件都是我在整理。他的精神从几年前就开始扭曲,不如常。我们尝试过积极地治疗,这些我都跟警方讲过。但其实生死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,他已经给我造成了这么多麻烦事。家不像家,像个杂货铺,该死的垃圾场。”她越说越生气。

    我环顾四周,确实是这样。各种奇异物品,标本,无序地放置,散发出刺激的福尔马林与霉腐气息的混合味道。她继续道,“那龟儿子交代过,如果老太婆我有一天,身体也不行了,就要把他那些稀巴烂的,未公开的,没整理完的手稿,交给他的学生。真是可笑,我一天都不想再干这些破事,你们终于来了,我早受够了。全部都拿走,今天你们两个,把这些破东西全都给我搬走。”

    我尝试分辨,她的脾气如此无常,是否也是受了Huphor 的影响。如果Travor 在就好了,他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端倪。我连忙答话,“好的好的,师母,您别着急。” 一边心里安抚着自己:Zhang,别慌,记着正事。

    “师母,我们这次其实是……对,啊,您刚刚说到有那些没整理完的手稿,那个,我们算是他的学生,对吧,Travor。” 我特意加重语气,朝着Dave 挤眉毛。

    “啊,对……我是Travor,师母,我们来拿那个,其他剩余的手稿……”Dave 每次一慌张,就显得格外的笨拙。幸好……虽然这样讲不太好,师母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,Dave 和 Travor 长得如此不同,竟然也能认错。

    “臭小子,跟我来,自己搬吧!那些破草纸,你们再迟几天,早晚被我一股脑儿扔了!不,放一把火烧掉,这些垃圾,都生虫了,在我眼前飞来飞去,烦得要命!”说话间,她便打开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屋门。

    房间里面,与外界截然相反,整洁得如同崭新的房间。窗明几净,手稿被分门别类地归拢到文件夹中。虽然数量庞杂,但显然是耗费了许多心血才收纳得如此精细。我看看房间,又看看师母一脸厌弃地插着手站在外面,甚至不想看房间里面一眼。

    “那个……师母,这些,我们真的可以拿走吗?” Dave 小心翼翼地确认。

    师母浑浊的眼睛圆瞪着,胸口起伏开始喘息起来,一只手颤颤巍巍,凶狠地比划,“狗东西,谁再废话就给我滚出去。拿走,全部拿走!不不,烧掉!现在,立刻马上就烧光……” 她激动时,身子就跟着抖动,“去,帮我拿个打火机来,臭小子,给我拿!”

    感觉形势不对,我和Dave 交换了一下眼色,冲进房间,抱起里面的纸箱就开始往外冲。房间里约么有八九个纸箱,我们分头跑了几个来回,才全部搬空。这还只是剩余手稿,其他的研究样本,可是像垃圾一样堆满整整一栋房子。

    师母看起来消了些气,坐在沙发上,身体仍在颤颤巍巍。“废话那么多,搬走不就好了。记得,过几天再来,把这些垃圾堆,破烂玩意儿,都给我运走。不要在我眼前碍事!讨厌的小飞虫!越来越多!烦人!快滚吧。” 我们连连点头,答应师母过几天再来搬运剩下的东西。

    离开Huphor 家,我们把手稿一箱箱往车上搬,“你觉得师母这是怎么了?她之前是这样吗?”

    Dave 摇摇头,“不知道,这个可能要问Travor了,不过师母的眼睛的确是坏了,飞蚊症加上严重的视力减弱,我感觉她现在只能看到一点光感了,也许还能看到一些物体的轮廓,其他的视力应该是没有了。”

    “是因为Huphor 教授的死……哭坏的?”

    “不好说,一般自然衰老也会有这种情况,像是黄斑变性等等,如果再加上一直哭,肯定会更严重。”

    “不是,我不是说眼睛。感觉她情绪很暴躁……会不会是师母……”

    “啊??啊?你的意思是,你说师母是凶手?”

    “唔……算了,没事,我可能现在有点缺乏睡眠,胡思乱想了。” 我突然好像被电流打了个激灵,“等等,不对。”

    “怎么了?一惊一乍的!” Dave 跟着停下脚步。

    “刚刚在门口,箱子是全部封好的,对吧?你来看看这两个箱子!”

    Dave探头过来查看,几箱手稿中,有两箱被匆忙地划开,似乎被翻看过……“他妈的还真是,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?咱一直也没走远啊。谁干的?”

    “不知道丢没丢东西,估计就是刚刚跟踪我们的人,趁我们进屋搬箱子的空隙……” 我试图理清思路,“到底跟着我们干什么呢?难道是……凶手?怕我们发现关键的证据吗?”

    “啊……?” Dave 六神无主,“那咱会不会有危险?”

    “都这个时候了,肯定是有危险。这事咱们也躲不掉了。实在不行,再报警……但至少说明,我们这个冒险来Huphor家找证据的决定是对的。答案也许不远了。” 其实我心里也没谱,但大概有点模糊的想法:那个跟踪我们的人,一定也在找Tahillia 的秘密,Huphor 的秘密。或者,他跟Huphor 的死,脱不了关系。时间紧迫,先破解符号,先把Travor弄出来。

    回到图书馆,我们进行了简单的分工,我继续在Huphor 已公开的文献中寻找线索,Dave 预订了一个独立的会议间,负责把Huphor家里拿回来的几箱文件进行分类。我们再一起从新稿件入手,细细搜寻。

    Huphor 文本 117 -02

    在这里已耽搁了太久时日,我亟需先定位到自己的地理位置,才能着手找到归途的航线。近期已探寻到,该岛屿有擅长操纵行船的本地居民,这些原始水手(当地语称:Wayves)可以不使用辅助设备,仅靠天象与风、海浪等自然资讯便能辨识方向。我造访时,他们已出海,大约十几日后才会归来。

    在等待的期间,我便在村落游荡,找寻可供调查的符号,或许能辅助了解自己大约所处的方位。这里的植被物种跨度很大,或许是有引入或杂交,所以很难直观判断,日后有机会,或许可以与当地原住民交流植物的情形。

    游荡的过程中,有一件物品引起了我的注意:布。倒不是它的织造方式有多么特别,从手感上来说,应该也就是棉麻制品,纺织纹理是别致的,大致如下:


    除织造纹路外,更引人关注的是拓印在布面上的图样,又或者说是图腾:若援引其他文化中的符号元素,其表征应释义为太阳及硕果,又或者引申至植物学中的头状花序(Capitulum)与穗状(Spike)、总状花序(Raceme)。


    我尝试向当地居民询问,这种图案是否有特殊含义。该族群鱼猎户女性Rita 拿出几颗形似红毛丹的果实,像我表示,在Tahillia 文化中,这种图样同时代表着:太阳神 / 红毛丹 / 雌性 / 孕育……等等。而旁边的小株穗状或总状花序,则同时代表着:星辰 / 槐树花 / 雄性 / 丰收……等。也许是我对Tahillia语言有偏差误解,Rita尝试向我讲述,当槐花与红毛丹相遇,便是一瞬间的光芒降临之时。无论如何,此例表明,该文化亦存在着某种二元文化根性。随着样本数据增加,会发现该种红毛丹与类似槐花纹样通常会以组合形式出现,就如同:矛与盾牌,日与月,冰与火……



    我接过果实,Rita 示意我剥开表皮品尝。该水果果肉晶莹剔透,闻之有明亮的酸度,令人不禁口舌生津。除酸度外,还有着青绿生涩的植物茎叶气息,一口咬下,汁水溢满口腔。果肉饱满,有一定的爽脆感,令人惊奇的是,咀嚼后,它会产生一种馥郁的甜。余韵中,若有似无的花香蜜感萦绕不绝。这种形似红毛丹的水果,与我们曾食用过的那种水果,绝不是同种,可以说,我从没食用过任何一种果类,如此丰饶,丰饶到,我甚至可以品尝到它的情绪 —— 温热和煦。(不知为何,这令我怀念起童年,美味果实竟抚慰治愈了时间遥远的哀愁。)



    这时,旁边的另一位渔猎户女性族人拿出了一串类似图腾上的槐树花,塞到我的手里。她连说带比划地示意我,要将花朵交到那位给我水果的女性(Rita)手里 —— 我才知道,在这里,如果某位女性向男性赠予红毛丹,并且该男性欣然食用,就代表今晚,他将会属于这位女性。而赠予槐树花,则代表着愿意将生命种子,倾囊相予。

    P.S. 虽然难以启齿,我的确当场大惊失色落荒而逃。而换来的,是她们的阵阵笑声。好在没有人强迫或是事后提及此事,我躲了她们一周,某日偶然碰见,Rita 竟好像无事发生,依旧热情招呼,随后转身离开。这事后来许久,都成了我的心魔,一方面觉得自己落了“雄风”,一方面又的确担心卫生问题。由于长期生活的地区不同,身体所携带的病毒、抗体,差异甚大,这不仅仅是为我个人安全着想,也是对其他部落人负责。渔猎女很美,但还是……尽快找到回去的路要紧,活着回去。



    Huphor 文本 117 -02 结束


    这让我想起,曾在加拿大人类学家,民族植物学家 Wade Davis书中看到过,他在亚马孙河流域西北部Villavicencio 拜访传奇植物学家 Federico Medem,并在其收藏品中见到一条棕榈纤维的绳子串着约15厘米长的石英水晶 —— 这是一条当地族群萨满巫师的项链,代表着太阳神的阴茎与精液的结晶。

    若说该地区的图腾崇拜是雄性的,Tahillia 的图腾则是雌性的,他们相信太阳神与卵子相对应(虽然尚且不明确,该地区的科学水平是如何发现并理解“卵细胞”的存在,又是如何观测到卵细胞形似太阳与红毛丹。但读至此处,我认为,仅从形似角度来讲,所谓“太阳神”,本应更属雌性 —— 且,它(卵子)关照万物,孕生万物,又怎能不令人想要尊它为神。而对于现代科学来讲,新近人们才刚刚发现,精子进入卵细胞的一瞬间,会瞬间释放大量锌元素,产生出如烟花般的片刻闪光。这或许又侧面印证了我的想法,他们是文明的迁移者,并非我们所设想的原始部落。 甚至,曾领先于我们的文明?


    一晃神,我忽然意识到,自己又沉浸在了Huphor手稿的世界里。这些文本仿佛有种魔力漩涡,无论何时都能将我拖拽进去。看来旧文件里找到线索的希望渺茫,我拿起手机,给Dave发信息,问他分类进行的是否顺利。隔了两秒, Dave 电话打了过来。

    “Zhang”

    “有话快说。”

    “没什么,吃饭去吧,饿了。”

    “我不饿,你那边分类好了吗?分好了我过去拿。听着,今天要通宵,Travor不能一直待在里面。”

    “大姐,他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,咱们在外面干脏活儿!吃点好的,不行吗?”

    “……不行。等咱们顺利把他捞出来,我下厨,让你真正吃顿好的。”

    “呃……你确定,能吃吗?会不会吃坏肚子?”

    “哈!你可能是对我们中国女人的烹饪技术有点孤陋寡闻了吧。”

    Dave 将信将疑,“主要是,我总感觉,你刚刚说让我们真正吃顿好的,这句不像什么好话……”

    我陷入沉默,突然感觉很无力。也可能是连续几天,有点没睡好,没心情听他开玩笑了。他也好像意识到我情绪不佳,连忙正色道,“那个……我分类好了,而且有一点小进展,要不,你还是来看看吧。”

    我真想踹他一脚,重要的事情永远磨磨叽叽,放在最后才说。“你别动,我来了,C102对吧。”

    “对,坏打印隔壁那间。”



    Chapter 11 治愈风寒

    Huphor 未公开手稿 暂编号20250927001 时间线不确定

    在Tahillia 岛雨季,风寒是当地种族共同需要面临和克服的问题。大量的降水,使得该区域气温骤降,白天由太阳光照带来的持续高温,被乌云彻底阻断。医疗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,我们也无法判断是否存在着季节性的病毒感染。寒冷,使大部分族人开始出现咳嗽,酸痛,发热的症状,这时进入树林的落叶中并不是值得提倡的方式 —— 事实证明,当地人也并不会这样做。他们有一样抵御寒流的法宝,或者说一种自然的馈赠。

    在Saqi 的介绍下,饱受风寒头痛困扰的我终于在这座岛屿见到了一种久违的疗愈场所:温泉。它确实距离居住地有较长的路程,我在必须忍受风寒虚弱的情形下,在风雨中间歇行进了两日有余,终于在我几近疲乏瘫倒时,到达该地。Saqi 说,我的身体比其他人脆弱,很少有人会因为雨季的到来,产生如此严重的症状。但我心里清楚,对于陌生环境的抗体尚未产生,换做任何一个Tahillia 人进入城市,也会与我此刻有一样的遭遇,甚至更糟。

    这座天然的矿石温泉,自几公里外就散发出淡淡的硫磺气息,愈加靠近,身体变愈能感受到环境中的温度在上升。此时,降雨也逐渐由暴雨转为濛濛小雨,空气清洌甘甜,已然感觉身体舒泰许多。走近去看,该地人甚至为温泉建造了用来遮风的木质小屋。屋顶层层叠叠地盖着芭蕉叶,木柱粗壮表面结满油脂的晶体,散发出类似乌木幽深的香气。起初,我以为该建筑仅仅是用来遮蔽风雨,待Saqi 引我进入后,才发现内里大有玄机。

    温泉眼被族人用石块围住,石块上铺着大片大片苔藓与地衣。一条泥泞蜿蜒的小路从脚下通向温泉入口。泥是陶土红色,混入了落叶和腐植,赤足踩上去几乎与体温一致,且极为柔软的。木屋内有许多白色树汁制成的颜料绘制的原始符文。Saqi 向我讲解,这些符文的指向各有不同,其中最为核心的一段,是当地人称法力最有能量咒语,(发音为:Tun ba / Mu wua / Humulla // Tun ba / Mu wua / Tushi Taba // Wu le Ha wa……意为:灵之如水流转瞬变,吾之如漪随涌而行,且助他去)简单来讲,像是某种信心或“法力”加持,当人愿力很强时,心中所念就会实现。这是为行至此处,虚弱至极的旅人/病人,注入心灵的能量。

    根据Tahillia 人的经验,从雨季开始后,温泉屋便会燃起火石盆(有点类似现代文明中的芬兰浴,或称桑拿)但火石并不起到主要的加温作用,仅靠温泉的蒸汽,和木屋的聚热效果便足以使温度达到热气蒸腾缭绕的感觉。(关于这部分,其实更近似于蒸汽屋)火石盆的主要作用是,催发草药的效能 —— 当地传统配方,将椴树花与花蜜混合,加入兰麻叶,紫荆藤,进行加热。Tahillia 人相信,植物草本所散发出的迷醉气息,可以使毛孔张开,寒气外散。祛除湿气的同时,使药力沁入身体,作用于体内。

    这种不通过食用,而借助蒸汽的用药的方式非常古老。欧洲传统的椴树花茶也的确有驱寒发汗的功效,倒是不谋而合。我穿着内衬的麻布单衣泡进温泉中,衣服随着水汩汩地冒出,也在水中起起伏伏。巨大的温度包裹住我,反而在一瞬间激起鸡皮疙瘩。我尝试放松,瘫软在温泉里,深呼吸火石盆散发出椴树花的草本香气。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,满满毛孔开始张开,细密的汗渗出皮肤,额头。

    根据当地习俗,他们会在温泉屋中闭目,冥想曾与他们产生过联结的动物与植物。通过联结,重新激发出自然的本源力量,帮助身体细胞的修复新生。(即曾经危及到他们生命的动植物,或曾被他们猎杀食用的动植物。)我理解,这更像是某种通过回忆激烈场景而激发多巴胺与肾上腺素的过程,当然,这很难与他们解释清楚。不久,Saqi 又从木屋的后侧,取出一个陶罐,用木勺舀出一些汁水,到一个小石碗中,催我饮下。

    起初我以为又是某种草药,直到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脸,才回神意识到,是酒?竟然是酒。在酒精的催发下,汗由细密转为大颗大颗地顺着额角滑落。Saqi说,这是野果酒,就是将各种杂果混在一起混合发酵酿造的。喝一点,补充水分的同时,能更近一步将身体内的寒风驱走。我尝试细致分辨其中香气,Tahillia 的植物都仿佛有着自然之灵,气息充盈 —— 这碗杂果酿,我将称她为琼瑶浆Cider。一口饮下,磅礴而盛大的玫瑰与石榴香排山倒海般涌来,充满肉感的清甜荔枝香气为其增添了一丝俏皮,倏然间才恍然意识到,令我满口留香的竟是苹果酒,极高的酸度及甜度,在顷刻间为我的体能做好补给。

    半晌,也才又迟钝地发觉,它确实不止是酒,还是药 —— 药的一部分,温泉蒸汽治疗的一部分。我已经热得皮肤开始发红,之前的头痛淤结在酒精的冲击下,逐渐散开,离我远去。Saqi 为我穿好厚厚的兽皮外袍,示意我去隔壁的木屋睡上一觉。睡一觉,第二天再行返程。

    Huphor 未公开手稿 暂编号20250927001 结束




    …… 未完待续 ……